第十五章 恶紫夺朱-《大唐扶龙传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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张少白看了眼身旁低着头的薛灵芝,刚刚张嘴想要说话,便被茅一川冷声打断:“噤声。”
绝不要在错误的时间说错误的话,因为那可能夺去你的性命。在最危险的时刻,沉默是保命的最后一剂良药。
薛灵芝感受到了张少白的心意,于是伸手轻轻扯了扯少年的衣袖,给他一个安心的笑容。
今天是个不寻常的日子,无论是对大唐来说,还是对位高权重者而言。张少白生了一副玲珑心思,自然不难从蛛丝马迹中推测出这份不寻常从何而来。
明崇俨之死,在帝后看来无异于坐实了合璧宫密室的那幅壁画。裴、薛两家的案子,加上五年前的太子弘案,终于让他们生出了易储的心思。
张少白等人,不过只是这次斗争中的一枚小小棋子罢了。
武后从不是什么纯良之辈,她将薛灵芝接入宫中,意在以此要挟薛元超,让他在太子谋逆一案中做出明智选择。
李治也不是什么糊涂皇帝,他默许这一切发生,却不出手阻止。这是因为他一旦出手,自己也就成了局中之人,从此身不由己。
而李贤呢?
他到底是否知道赵道生的所作所为,他又在诸多阴谋当中扮演着何等角色?
他是心狠手辣,还是无能无辜?
没人知道,也不重要。
自古成王败寇。
高、裴、薛三人,于东宫马厩搜出五百具本应已被销毁的铠甲,还有一张青铜面具。户奴赵道生主动招认,杀害明崇俨一事乃是太子授意。
太子谋逆案,就此落实。
一时间,东宫血流成河。
李贤没有反抗,他只有一个请求——暂留赵道生一命,之后便神色平淡地随着三位老臣离开了东宫。赵道生孤零零地站着,目送李贤渐行渐远,耳畔满是求饶声和死前的呻吟声。
东宫幕僚该抓的抓,至于宫女宦官则该杀的杀,禁卫的动作很快,杀完人还不忘带走尸体。到了最后,东宫只剩下赵道生一人,他一动不动,脸上表情似哭似笑。
他自言自语道:“你是天上的龙,我是地上的虫。如若造反成功,我便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。若是造反失败,你被打落人间,倒也无妨……至少你我可以平起平坐,哪怕只有一日,我也心甘情愿。
“明允,你到底知不知道?我抬头仰视你的眼神,永远都带着臣服,而你低头俯视我的情谊,也总是藏着不甘于武后的叛逆。
“可是感情,本应是干干净净的啊。”
赵道生喃喃自语着,不知不觉间思绪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。
那是一段他以为自己已经忘记的时光。
村子闹了饥荒,甚至到了易人而食的地步。赵道生能够在那样的情况下活下来,连他也分不清到底是自己命大,还是他吃了许多不该吃的东西。
老天爷发怒的时候,这世道便是吃人的世道。
“九罗”捡到他的时候,赵道生就像是一个怪物,他的脑袋很大,身子却无比瘦小。那时候的他就像是一只嗷嗷待哺的野兽,张嘴只为了食物。
虽然赵道生从那以后终于不再挨饿,但他有时却在怀疑,自己是否从一个地狱来到了另一个地狱。
想着想着,一滴雨水落在他的额头。
天边忽然飘来几朵云彩,越积越厚,遮住了阳光,顿时天色便暗了下来。到了晚些时候,先有几滴雨水轻描淡写地落下,随后雨滴变得密集起来,有如瓢泼。
一场夜雨来得毫无征兆,将洛阳从里到外,彻彻底底地冲刷了一遍。
※
张少白等人仍在贞观殿外候着,只是身旁多了一个打伞掌灯的宦官。可他手里的伞很小,只够遮住自己,反倒显得那三个年轻人更加凄惨。
即便是炎炎夏日,夜雨也带着几分寒意,张少白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,视线穿过滂沱雨幕,艰难地落在那座宫殿之上。
外面风雨势大,那里却灯火通明,有对父子正在夜话。
贞观殿内,李治和李贤相对而立,儿子的眉眼和父亲颇为相似,乍一看倒像是年轻时候的李治和年迈的李治站在一起。
李贤与兄长李弘不同,李弘长得更像武后,故而也更得武后宠爱。李贤则只像李治,所以才会有他并非武后亲生的传闻。
但仔细想想不过是场滑稽至极的笑话罢了。
明崇俨的几句话,难道就能决定皇朝走向?
李治看着儿子的眼神,带着七分痛心,还有三分因其不成器的怒意,“你从小就是这副样子,从不主动为自己谋划什么,结果被别人的肮脏心思推着前行。”
李贤低着头,一言不发。
“你的母亲,还有你最亲近的赵道生,正是他们二人之间的斗争,最后把你卷入其中,弄了个粉身碎骨,难道你就没有任何悔意吗?”
“没有。”李贤的回答很平淡,就好像自己从未犯过任何错误,故而没有一丝悔?意。
李治咬牙切齿道:“为何要亲手杀了那五百死士,你若是不这么做,至少还能有些反抗的余地。或许皇后查案查得晚一些,你便得手了呢?”
李贤仍是低眉顺眼的模样:“因为孩儿想让父亲知道,我永远不会对血脉至亲大动干戈。”
“为什么?”
“先皇将皇位传位于父亲,也是因此。”
李治的语调越来越冷:“可后来呢?我的那些兄弟姐妹,现在活得如何?”
李贤复又默不作声。
“糊涂!”李治厉声喝道。
“我若真的谋反,难道父亲就满意了?”李贤抬起头看着父亲。
李治同样看着这个颇为器重的儿子:“至少你我父子可以在战场上了结这段缘分,至少你能死得像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。”
李贤却说:“可孩儿不想死,我明知道赵道生的所作所为而不阻止,是因为我的确在觊觎皇位,不想将其拱手让给母亲。但我不与赵道生同谋,就是因为孩儿怕死,不想在事情败露之后,和他一同奔赴幽冥。”
儿子终于说了真心话,怕死是人之常情。
“不要恨你的母亲,她也怕你走上必死的那条路,所以才会早早动手,为的就是在你犯下弥天大错之前将你阻止。”
“但母亲还是凭空变出了五百具铠甲,给孩儿安上了谋反的罪名。”
李治叹道:“这是你母亲的意思,既然你输了,总要受些惩罚。”
李贤反驳道:“您只说这是母亲的意思,可这次将孩儿带来洛阳又是谁的意思呢?父亲比母亲更早对孩儿生出了疑心,甚至已经不愿再让孩儿留在长安监国。”
啪!
“放肆!”
李贤扭回脸来,半边脸颊已然红肿,手指印清晰可见。他扶了扶有些歪掉的头冠,发现难以扶正,于是便干脆将其解下扔在地上,瞬间头发散落而下。
无冠,散发,仿佛罪人。
李贤执拗说道:“孩儿说得没错,逼迫我走到今天这一步的,是所有人。父亲的不信任,把我带来洛阳,赵道生因此坐立难安,认为一切都是母亲在背后暗中蛊惑,方才设计对付母亲。之后母亲自然不会坐以待毙,她的两次反击,一次打碎了母子亲情,另一次则将我从太子之位拽了下来。父亲说得也没错,孩儿的确输了,理应受到惩罚。”
李治怒意难消:“所以我才要打你!你明明不是一无所知,却也什么都没做!”
“孩儿能做什么,我不想与父亲母亲反目成仇,也不想与皇位失之交臂。我既不想当一个卑鄙小人,也不想当一具无心傀儡。所以我只能选择旁观,同样地,无论结果如何,孩儿也一并承担。”
此时此刻,李贤执拗的模样和儿时如出一辙。犹记得十多年前,李治心血来潮,曾以一块玉佩测试两个儿子的心性。那块玉佩巧夺天工,弘儿和贤儿俱是眼馋已久,但李治说,玉佩总不能掰成两半,所以只能给一个人。
至于给谁,就看谁能率先逗笑母亲。
那时候武后端坐于皇帝身旁,认真地板起脸来,眼看着弘儿在面前时而做着鬼脸,时而有模有样地学起了老夫子,显得滑稽可爱。李治已经笑得直不起腰,而武后依然强忍着笑意,又把目光转向了次子李贤。
贤儿却只是站在原地,一动不动。
武后问他,为何不动,是不喜欢这块玉佩吗?
李贤的回答是,兄长喜欢,他不愿与兄长相争,但自己其实也有点喜欢,所以不知道应该如何去做。
武后再没说话,而是被李弘逗笑,于是玉佩便落到了弘儿手里。出乎意料的是,随后弘儿就把玉佩送给了弟弟。
那日李贤呆呆傻傻的模样,李治仍历历在目。
这个孩子从书中学到的,是一个“不争”。对盛世大唐来说,不争乃是好事,不争能让百姓过得舒服一些,不争也能让学问流传得更久一些。
李治终于恍然大悟,或许这些年来,李贤从未变过。是自己变了,也是皇后变了。
于是他的怒火终于平息,方才的愤怒咆哮变成了轻声细语。
“我问你一次,你要说实话……弘儿的死到底和你有无关系?”
李贤没有给出“是”或“否”的答案,他回答说:“孩儿那时还是沛王,曾在梦中见过一个戴着青铜面具的奇人。他问我是否想当太子,继承大统,孩儿迷迷糊糊地说了一句……是。之后兄长便突然暴毙,孩儿得知后也曾怀疑是否与我有关,但那毕竟只是一场梦,难以捉摸。”
“可你真的想当太子。”
“只要是生于皇室的孩子,谁不想呢?”李贤反问道,但心里却莫名想起了赵道生,那个既自卑又高傲的人,他只有属于一位帝王,才不会让人指指点点,才能挺直腰板做人。
李治又问:“你虽然有取而代之的心思,但宫中的壁画,乃至弘儿的痨瘵之症,并不是你所为?”
李贤答道:“孩儿说过,孩儿永远不会对血脉至亲大动干戈。孩儿,一直如此。”
血肉至亲,大动干戈。
可是贤儿啊,你知不知道所有皇位,都是这般来的?
李治仿佛忽然间苍老了许多,他挥了挥衣袖,黯然说道:“罢了罢了,削去李贤太子之位,着明日送回长安。”
李贤跪下恭恭敬敬地叩拜道:“孩儿领命。”
然后他便果决地离开了贞观殿,从此与皇位再无瓜葛。
李治背对着儿子,不忍去看他狼狈离去的模样。他心想,“九罗”啊“九罗”,你这个阴魂不散的东西,到底要如何才肯放过大唐?
大唐已经死了一个太子,如今又废了一个,难道要大唐后继无人,才是你的真正目?的?
在李治看来,废掉李贤历经牝鸡司晨、伏龙牡丹两起案子,随后武后以梦魇一案警告李贤。真正把李贤推入谷底的,是五年前的太子弘案那张来路不明的壁画。于是李贤有了谋逆的心思,最终也为这份心思所累。
因为,帝后可以原谅太子的一切,唯独除了谋逆。
李治要大张旗鼓地将废太子送回长安,目的有三。
其一,留李贤一命,回长安再行审判。
其二,以李贤为饵,引出在外仍贼心不死的太子势力,彻底断绝他们的谋反可能。
其三,想必“九罗”不会让李贤活着回到长安,因为李贤一旦死在途中,便可说是武后所为,一举毁掉天后名望。
如此一来,大唐更会乱上加乱。
由此可见,这一路之凶险,远超想象。
李贤走出贞观殿的时候,外面雨势渐小,转而吹起了冷风,吹到身上更是冰凉。
他缓步走到张少白面前,没看黑袍的茅一川,也没看一身鹅黄衣裳被雨水打湿,勾勒出曼妙身躯的薛灵芝,唯独盯着张少白看了许久。
张少白想要行礼,但转念想到面前之人已经不是太子,便有些手足无措。
李贤主动开口说道:“你亲眼看过那幅巧夺天工的壁画?”
张少白点头道:“看过,茅一川也看过。”
“你相信壁画上的内容吗?”
“不信,不过是怪力乱神的东西罢了。”
披头散发的李贤笑了笑,虽然狼狈,却又多了几分潇洒:“很好,张少白,你想不想知道是谁一把火烧了长安张家?”
张少白蓦地瞪大双眼,没想到李贤居然会提起此事。
李贤的笑容中透着残忍与嘲弄:“想法子让我活着回到长安,你我在长安重逢之日,我便告诉你答案。”
说罢,已经不再是大唐太子的李贤便拂袖而去,他回到了冷冷清清的东宫。
地面的血水刚好被夜雨冲刷干净,那里有个叫赵道生的人仍在等他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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