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五章 恶紫夺朱-《大唐扶龙传》
第(2/3)页
“有什么狠不下心的,若他真的输了,只说明他不适合坐在那个位置上。你不是害他,而是在救他,快去吧。”
武后站起身来,眼眶里有泪水转了两圈,随即消失不见,她的脸上也再不见一丝愁?苦。
她路过张少白身旁时,捡起了一枚山楂丸子,轻轻咬了一口,面无表情。
武后说:“如若这丸子真的可以‘心诚则灵’,那该多好。”
说完,她把剩下的一口吃掉,又说:“再不济,真是一口毒药,倒也解脱。”
张少白也在往嘴里塞着山楂丸子,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,连嘴巴都忘记合上。他一直觉得今天的武后有些不太一样,可没想到居然这般反常。
武后掀开珠帘走了出去,李治轻声说道:“治大国,如烹小鲜。治小家,亦如是。烹调了那么久,若是再不揭盖,怕是里面就成了一团糨糊。”
张少白似懂非懂,一脸茫然。
李治前所未有地仔细打量了一番少年,看他小嘴吃得通红,嘴边还有些残渣,说道:“你也别吃了,拿一个来给朕。”
张少白乖乖照做。
李治又指了指床榻旁,说道:“跪下。”
张少白立刻跪好。
李治没有吃山楂丸子,只是放在手里,轻轻地按捏了两下:“我听皇后说,你对张云清的死相当不忿。”
少年叩头道:“回陛下,是。”
“你不明白为何弘儿死了,你父亲就也要死,是吗?”
“回陛下,是。”
李治叹了口气:“你知不知道,张氏祝由在祝由天脉中修的是哪一支?”
张少白听后心中悚然,没想到皇帝居然也知道祝由隐秘,但转念一想之前明崇俨生前一直侍立于皇帝左右,倒也了然。
少年回答道:“是扶龙术。”
“是啊,扶龙术,顾名思义,那你觉得你父亲生前,扶的是谁?”李治说完便自问自答道,“朕已是真龙天子,自然是不必扶的,那张云清扶的人又是谁呢,也只能是谁?呢?”
张少白终于明白了父亲是因何而死:“是太子弘。”
李治把山楂丸子一下扔到了嘴里:“你说说看,要扶的人都死了,张云清还活着做?甚?”
张少白坐直身体,少年似乎解开了某个心结,整个人的气质焕然一新。他说:“草民知道了,我父亲是死于扶龙,不算冤枉。”
李治嚼了几下便将丸子咽了下去:“不过你家为何遭难,朕就不知道了,也懒得知道,你想要真相就自己去查。”
张少白真心实意地狠狠磕头道:“草民叩谢圣上指点。”
“以后不要自称草民了,你父亲的官职还空着,自己挑个良辰吉日便上任去吧。”
“这……”少年居然有些犹豫。
李治早就料到少年会作此反应:“怎么,散漫惯了,不想受人拘束?”
张少白仍旧低着头:“草民罪该万死。”
“罢了,就许你带职散漫吧,至于你一身的扶龙术要用在谁的身上,也都随你,”李治打了个哈欠,“去,再给我拿几个过来。”
张少白抬起头,大有春风得意之感:“臣领命!”
许是山楂丸子真的有用,李治感觉脑袋舒服了许多,他若有所思地看向东方。
※
东宫。
世人对紫色看法大不相同,一说“紫气东来”,紫色象征着天上的紫微星,贵不可言。另一说紫色介于黑与红之间,乃是杂色,故有“恶紫夺朱”的说法。
李贤显然偏信前者,所以他喜穿紫色。而他的同胞哥哥李弘,则更喜欢朱红之?色。
此时,仍是那处幽深宫殿。
李贤站如青松,脸色不悲不喜,意味难说。在他面前,有副赤裸着上身的躯体,背上满是赤红混着青紫的痕迹。
奄奄一息的赵道生趴在冰凉的地面之上,脸上却没有多少痛苦之色,他微微笑着,眼睛也眯了起来,乍一看更像是个无忧无虑的清秀少年。
两人对峙许久,李贤终于说道:“你不该这样做的,你既然自囚于此,就应该有始有终。”
赵道生笑容之中满是阳光,可说出的话却阴冷至极:“他该死。”
“这世上该死的人很多,你为何偏偏揪着他不放?”
“他不该在陛下面前说明允的坏话,更不该伙同武后在宫内四处散播谣言。”
“你应该知道,我并不在乎那些。至于我到底是不是母亲亲生,兄长又是否是我所害,我自己心里清楚得很。”
赵道生仍趴在地上,把脸侧向李贤那头:“可是已经来不及了,陛下说不定什么时候便会驾崩,先下手为强,这就是武后如此急切的原因。”
李贤弯腰,伸出一只手,为赵道生轻轻拨开一缕被汗水打湿而粘在脸上的发丝,“是啊,先下手为强,你在武后用梦魇一事敲打我之前,就已经率先下了手,不是吗?”
幽暗殿内,仅有几盏孤孤单单的烛火,它们仿佛感知到了李贤的心意,左摇右晃,无风自动。
李贤说:“温柔坊的灼灼、薛家的龙尸……这些都是那个庞先生教给你的?可无论我怎么查,都查不出他的真实身份,只知道他和‘九罗’有关。你知不知道?和他在一起等于与虎谋皮,是不会有好下场的。”
赵道生答非所问:“牝鸡司晨分化了武后与裴家的关系,伏龙牡丹分化了武后与薛家的关系,这样一来,待到明允与武后分庭抗礼的时候,便会多些胜算。”
“你就不怕事情败露吗?”
“那又何妨,反正事情都是我背着你做的,到时候我一人扛下就好。”
李贤直起腰来,俯视着那个渺小如蝼蚁般的人:“你还是不够聪明,有个道理你不明白,只要你做了这些事情,就等同于我也做了这些事情。”
赵道生仍面带微笑,他看到明允往前走了两步,来到自己身前,随后他便感到右手传来一阵剧痛。但他没有叫也没有闪躲,这种痛苦与方才的三十脊杖相比不算什么。
李贤踩着赵道生的一只手,继续说道:“我还要再告诉你一个道理,只要父亲还活着,就永远没有我与母亲分庭抗礼的时候。你太急了,在错误的时间做了一连串错误的事,结果就是将你我推入万劫不复的境地。”
赵道生强忍着疼痛,脸上的笑容也逐渐扭曲起来:“武后为了拉拢朝堂众臣,甚至不惜说你并非她亲生,无疑就是说你的太子之位名不正言不顺。五年前的太子弘案,更是莫名其妙地查到了你的头上。明允,不是我太急了,而是如果我们再不反击,那就相当于……等死。”
“明允啊,我没错。”身负重伤的男子忽然冒出一股力气,居然把那只被人踩在脚下的手掌抽了出来,“只要武后活着,我们就是在等死。就算你当了皇帝,也会一直被她死死压制,永远得不到自由!”
“所以你就把我逼迫到了这般田地!”李贤忽地大怒,厉声呵斥,“你把我对你的纵容当成了一柄利器,反过来以此步步紧逼,你就当真以为我不会杀你吗?你当真以为你背地里做的肮脏事情,我就全都一无所知吗?”
赵道生身子用力,挣扎着跪了起来,然后又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子,直面李贤,虚弱地说道:“还记得小时候第一次钓鱼吗,你手里捏着红虫,犹豫要不要把它挂在鱼钩上面,是我帮你用铁钩穿过虫子的身体。它挂在鱼钩上的时候,仍是活的,身子扭来扭去,令人恶心。
“可我记得十分清楚,之后你兴致勃勃地挥竿钓鱼,玩得很开心,似乎完全忘记了之前不敢做鱼饵的事情。明允,我还是当初的我,我愿意为你把鱼饵做好,你只管做一个收竿的渔夫就足够了。”
两个男子,一紫一红,似是针锋相对,又似是互诉衷肠。
李贤死死盯着赵道生的脸,怒火来得急去得也快,他叹道:“可吃饵的不是小鱼,而是能让人仰舟翻的庞然大物。”
“明崇俨死的时候,我们就已经没有退路了,”赵道生的笑容中透着残忍和狡猾,“明允,动手吧,我已偷偷在宫内安插了五百死士,只要你一声令下,他们就可以穿上兵甲,为你夺来这个天下。”
李贤却冷笑道:“所以我说你还不够聪明,你小看了庞先生的险恶用心,低估了武后的城府心计……最关键的,你无视了我的父亲,他才是大唐的主人。”
这局棋,李治从未落过一子,他不在棋盘之中,而在棋盘之外。
故而不败。
赵道生不服输道:“可是在绝对的力量面前,任何阴谋诡计都是苍白无力的!”
“你以为那五百死士就足以造反了?收起这个心思吧,如果不造反,起码还能输得体面些,”李贤击碎了赵道生最后的一丝希望,“我已遣散了那些死士,至于你私藏的铠甲也尽数清除。”
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,赵道生忽然无力,跌坐在地,许久后终于开口说道:“我和你终究不同,哪怕只有一丝胜算,我也愿意为之一搏。而你则不同,你想的永远都是如何减少损失,坐等着某一日被人蚕食殆尽。”
“如果你也是她的儿子,你就会明白我为何如此,”李贤蹲在赵道生面前,与他四目相对,耐心解释道,“她的反击马上就要来了,只要撑过这一次,我还是太子,我们就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。”
虽然嘴上这么说着,但李贤的内心却并不肯定。按理来说,他提早发现了赵道生的计谋,并且撤去了五百死士,这么一来武后一定会扑个空,最后此事也就不了了之。可他就是情不自禁地感到恐惧,觉得事情仍会有出乎意料的变化。
这时,殿外有几缕风吹了进来,殿内的烛火微微晃动,李贤甚至还嗅到了一股不属于东宫的新鲜味道。
他不再理会赵道生,转身离开,双手用力推开大门。
门外“久叩不入”的阳光仿佛积蓄已久,门一打开便赶忙倾泻而下,瞬间将李贤包裹其中。这位孤孤单单的太子,在阳光下看起来颇为刺眼。
而在他的面前,有三位老臣。
在老臣背后,还有无数禁卫,看样子已将东宫重重包围。
李贤心想,你的计谋终究是竹篮打水一场空,武后仅用了一招便破去了你之前的所有谋划。
“殿下,臣等奉天皇天后之命,彻查太子谋逆一案。”
那三位老臣依次是:高智周、裴炎、薛元超。
赵道生辛辛苦苦分化武后与裴、薛两家的关系,不料武后却让他们来查李贤谋逆的案子。这不仅仅是查案那么简单,事已至此,真相变得不再重要。因为在武后看来,如果裴、薛二人查不出太子谋逆,那就说明他们确已偏向太子一侧。而如果他们查出了太子谋逆,便相当于给武后递上了一张“投名状”。
至于唯一的高智周,他是两不相帮的人。
李贤眯起眼睛,轻声叹道:“母亲啊,你究竟要把孩儿逼到何等地步才能安心!”
与此同时,武后将自己关在寝宫之内,她合上了所有窗子,不想见到哪怕一缕阳光。身处昏暗之中,她的手里拿着一块手帕,上面绣着那首《黄台瓜辞》,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默念。
每念一遍,她就心痛一分,随即心硬一分。
在吩咐高、裴、薛三人彻查太子谋逆案之前,武后做了三件事情。
第一件,派人去香山寺,控制住了一个不伦不类的出家人。
第二件,将薛灵芝送入皇宫。
第三件,让那个藏在东宫的暗线,也就是传递出太子蓄养五百死士意图谋反的那个人,再做一件“小事”。
而这件小事,将奠定胜局。
武后端详着手帕,泪水扑簌簌地落在上面,打湿了一首伤心的诗,她的嘴里仍残留着山楂的味道,却没了甜美,只剩酸涩。
她把脸埋在帕子里,左右轻轻摩擦,喃喃自语道:“贤儿……”
皇宫就像是一块伤心地,东南西北的人全都各怀心思,无一不伤怀。
※
当张少白看到薛灵芝被带到贞观殿的时候,心情颇为复杂,甚至想要带她逃离皇宫。幸好在灵芝身后还跟着茅一川,少年这才松了口气。
李治已经吃了许多山楂丸子,精神头看起来也好了不少,于是便从后殿转到了前殿。他颇为随意地坐在龙椅上,细细打量了薛灵芝一番,然后便让张少白过去,站在她的身旁。
“让朕仔细瞧瞧,这就是薛相家里的‘天煞孤星’?倒是个标致的丫头。”
薛灵芝举止落落大方,丝毫没有失礼之处,不愧是大户人家出身。反倒是张少白一副患得患失的模样,生怕皇帝一不小心相中了灵芝。
白衣少年和鹅黄女子并肩而立,看上去倒也登对。李治将两人的细微表情全部看在眼里,觉得张少白的小心思实在可笑,却并不说破。
他转而问茅一川:“明大夫的案子查得如何?”
茅一川回道:“凶手戴着青铜面具,与之前所说的庞先生十分相似,而且臣怀疑他住在城北,或是……皇宫。”
李治没什么反应,而是又将目光转到了张少白身上:“听说薛相不愿让你给薛灵芝继续治病。”
薛灵芝闻言身子一僵,张少白强忍着扭头看看心上人的冲动,说道:“回陛下,是的,薛相说我对灵芝心怀不轨,让我离得远些。”
李治哈哈大笑,“可是在朕看来,薛相说得一点没错啊。”
说来奇怪,贞观殿里回荡着的是大唐皇帝的笑声,却令人遍体生寒,毫无暖意。
李治就这么饶有兴致地看着三个少年少女,心想他们就是大唐的新鲜血液,他们没有经历过隋末乱世,更不知道玄武门之类的秘史。他们出生的时候天下便是大唐,死的时候也依然会是大唐!
看了一会儿,皇帝便觉得有些眼花。依稀间把白衣少年看成了年轻时意气风发的上官仪,而后又看成了老谋深算的长孙无忌。他还将穿着鹅黄衣裳的女子看成了多情痴缠的武媚娘,将黑衣“黑脸”的那人看成了金阁里曾经活着的大好儿郎。
他更是看到了自己的儿子们,已逝的李忠、李弘,还有如今的太子李贤。
到了最后,他的眼中再也没有那些年轻人,徒留一片虚无。
李治重重地叹了口气,随后有个宦官将众人赶出了贞观殿,也不让离去,只叫乖乖候着。
不知为何,今日洛阳宫的空气里隐约透着一股血腥味。
第(2/3)页